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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昨日一花开,今日一花开,昨日花已老,今日花正好。始知人老不如花,劝君莫把落花扫,人生不得长少年,莫惜床头沽酒钱,请君有钱向酒家,君不见,蜀葵花。”

    娇嫩的嗓子随琴声收了,二楼高台上的歌女款款一礼,秦非明要了一壶酒,在楼下坐着喝酒,天色还早,刚刚挂上了灯笼。要热闹起来还得要到了夜里,他放下酒壶,往楼上而去,不等人来拦他,抢了开口:“绿萤姑娘何在?”

    “人还不知么,绿萤姑娘病了,这几日都病得不像样子呢。”来拦着的花奴脸上堆笑,秦非明摸了摸袖子,碎银子塞过去:“病了多久,可曾请大夫来看过了?”

    沉闷的屋子里一推开窗,床上的人重重咳嗽一声,秦非明遣走了花奴,等了片刻,外面的天色渐渐黑了。

    大雨之前,连夜空也是低低垂下,沉沉的雨意压在半空,钝重沉闷的夜晚里。床上的女子病得面黄枯瘦,信香一缕一缕从湿透的发间渗出来,秦非明走到床边,摸到后颈——他的手指摸索片刻,落了个空。

    “你不是地织,”秦非明挑了挑眉:“不是地织,为何强装地织?”

    绿萤睫毛微微一顿,呼吸粗重,秦非明看了看桌上,油灯颤颤,一侧的屏风浮起丝丝缕缕白烟,隔了不远,妆镜台前红木盒子,秦非明走过去打开来看了一看。

    只这一看,他垂下视线,道:“心也太急了。”

    绿萤一声惨淡的咳嗽,嗤嗤的声音冒了出来,凑近时,秦非明只隐约听见她牙齿格格颤抖,挤出一个声音:“水……”

    秦非明看了一眼桌上的茶壶,淡淡道:“谁帮了你?你从外域来,是谁带你来的?没有一些手段,入不了道域,告诉我——”他倒了杯水,将杯子凑近唇边,歌女濒死的眼睛骤然明亮,枯瘦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,急切之间竟然衣衫也撕扯破开,秦非明手腕一转,一杯水倾倒床榻上,任由她一声哀嚎,哀泣起来。

    她双手挠着脸颊,顷刻道道血痕布满脸庞:“水……给我水……”眼泪和血痕浑浊一片,秦非明看向桌上,绿萤只呜呜呜哭着,好似孩童一样不知如何是好。

    “他叫什么?”秦非明只得换了个更简单的说法:“你叫他什么?琅函天,还是什么……”

    “徐……徐……”绿萤抽泣了起来,露出浑浑噩噩的神色,浑然不知容貌多么可怕:“徐……”

    秦非明一怔,外面一阵脚步声,还不等他如何,门就被人踹开了。

    一打照面,千金少就愣住了,先看他,又看了看哭哭啼啼的绿萤:“啊——怎会如此!她怎么了?怎么……怎么是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抱歉,”秦非明看了看绿萤:“她神智不大好,也许是病了。我绝无欺负过她,进来也是为了问一问……问也问完了,我这就出去。”

    “别误会别误会,我也是来问事!”千金少连忙摆手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秦非明看了看绿萤,一时间无言以对。

    “我大师兄为了找人,这段时日都不回家,”千金少倒了杯酒:“你说找到就找到了,好歹也该请我们喝一杯酒。”

    秦非明一时间当真忘了,说起小宁,他避重就轻躲过去这个话题:“他受了惊吓,这几日还不方便出门。”

    千金少苦笑一声,又喝了杯酒,看了看绿萤:“才几日,就这般了。我有个师兄,不明不白死了,这阵子邪门得很,出门前该拜一拜。”

    秦非明没听过此事,千金少也不讳言:“你自然不知了,不过过几日……学宗说他夜里屠杀了怀青方家,他……他自尽了。我打听许久,只听说他这些天都在花楼里泡着,醉生梦死一般,宗主也要追查此事,无缘无故,他为何要去学宗地盘,这说不过去——”

    要查出这些缘故,千金少只有从旁门入手。只不过人也死了,皆由别人所说,秦非明心中念着别的事,他本以为玉千城让他追查的是琅函天的人,不过玉千城在意这里,应当是绿萤太惹人眼目,他喝了杯酒,不远处绿萤忽然醒来一般,重重咳嗽了一声。

    “夫……”她咳嗽着,喃喃道:“骗我……你骗我……还给我!徐福,还给我——”她挣扎半天,嘶哑的泣血一般,再也出不了声,喉咙嗬嗬一阵,秦非明顾不上其他,转身扣住她肩膀,趁她还有神智逼问:“他在何处!骗了你什么!”

    千金少正要出门叫人,闻声也是一顿。

    “我见过你……我见过你……”血润了喉咙,绿萤垂死之际,突然紧紧抓住他的手臂,冲他贪婪地伸出手,瞳仁点点光亮,饥肠辘辘,不胜欢喜:“是你……好啊……”

    千金少被吓到了,片刻,他看向死去的女孩,脸上还有着临死前仿佛疯狂又安然的笑容。秦非明冷如玉石,没一点情绪变幻,千金少不由很想知道,他此刻在想什么。

    “还不必走。”秦非明回过神来:“她的桌上空无一物,必有人事先拿走了,要问一问。”

    “问什么?”千金少怔怔看着他:“人都死了。”

    “她和你的师兄是否有私,你师兄提过什么?”秦非明掠过远处,千金少点了点头,一时有些不大情愿,结结巴巴道:“那个师兄……为人很豪爽,但他要面子……一向不大出入……”

    还没等说完,秦非明就出去了。

    剑宗,深夜之时,血不染淡淡散发出微红的光芒。

    作为剑宗三不名锋之一,血不染由执剑师一人看守,镇压邪性,免众人遭其惑乱。岳万丘一向将之封锁在宗主的书房之中,这里藏着的不止血不染,还有关于血不染的秘密,那是来自于很多年前,道域四宗的久远历史。

    剑宗宗主代代口耳相传,玉千城也是如此,从先师继承了这个秘密,有朝一日,将会在必要之时传于下一代的剑宗执掌之人。

    但,不是今夜,也不该是今夜。

    岳万丘走进去时,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薄薄一张纸——那一张纸,桌上的血不染,以及微微闭目的玉千城,像是许多次那样,有一种他无法触及却又忽略不了的气息,正在紧闭的屋中凝聚成凶暴的雷云。

    “你知道了。”玉千城笑了一笑:“这信,我倒是没想到,是写给飞溟的。”

    岳万丘一时无言,目光落在信纸上。

    信纸被玉千城轻飘飘的凑近烛火,飞灰一样飘散落在地上。

    在谁都没有发现的时候,也许修真院那些不过十多岁的孩子的性命,百多人的性命也不比飞灰更重一分,轻飘飘的散落了。

    岳万丘听见一声轰然的声音,血不染红光闪过一瞬,又归于剑鞘。玉千城微微无奈的叹了口气,只叹了一口气,仿佛许多年前那样看着他。那样的温和,宽容,又冰冷,又恶毒,他都知道,他知道年轻又优秀的远亲伸出来的那只手,漂亮优雅,毫无瑕疵的手,是要他付出一切去抓住。

    他付出了很多。

    “修真院一事,是琅函天自行所为,”玉千城低声道:“我虽知道一些……却没想到是那样。”

    岳万丘道:“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玉千城苦笑了一声:“你的信里可没气,我和琅函天一样,都是首恶之人。”他抱怨一样的声音说出来,岳万丘仍然很平静:“你是。”

    玉千城淡淡道:“也许我是。你该去告发我,如此,飞溟也可以少了许多是非,为了你,为了他,我一概都认了便是。”嘴角还在弯着,眼睛已经冷了。

    冷得像一片湖水,无边无际的黑冷,偶尔流光一点,寒冷的好像锋刃尖端一瞬,岳万丘听见他促狭一样的声音:“怎么了,你还在等什么?”

    岳万丘不会去告发他,告发玉千城是徒然之事,在深心之处,他清楚地看到了满怀失望的倒影浮动,破碎的水面上,有一个不愿意再看下去的自己。

    “刀宗的一个弟子听信琅函天之言,为了掩盖此事,杀了学宗宗主好友满门,你再不去告发我们,可知会发生什么——江山如画怀疑织云翼是修真院一案的幕后阴谋家,织云翼同样怀疑江山如画为了掩盖事实,设计逼杀刀宗的弟子,还差一步,或许就是今夜,或许是明日,再不去,就来不及了。”

    岳万丘心头一痛,喃喃道:“为何要如此……”

    突然发作的良心如此麻烦,好像他们在一起还不够狼狈为奸一样,玉千城捉住灰暗之中一丝认命的无力和痛楚,心头微微一跳,他一时不做声,收起锐利的爪子,让那才一下就开始流血崩裂的地方自我开释和愈合。

    为何要如此?

    同样的问题一再提起,玉千城上一次回答还在十几年前。凤娘尸骨未寒,他们一开始便是那么不甘不愿,是他让心性纯良忍辱隐瞒的年轻人失足更深。他不后悔,从未有过一刻后悔,如今也是一样。

    “为了剑宗,”玉千城轻叹一声:“为了剑宗,我什么都能做。”

    “玉千城,你从没有变过。”岳万丘低声道:“真是冤孽。”他苦笑一声,摇了摇头,玉千城喉咙发痛,热切得凝望他,喉咙是热的,心头也是热的,悬崖上刚刚下来就是这样,赢了的滋味就是这样,渴望灼烧到干枯就是这样。

    不是地织,不是他以为忍痛不顾的表妹。不知何时,一切就变得不对味了,然后他反复怀疑,又亲自验证了一番,把一切握在手中,紧紧地握住,他是天元,是剑宗的下一任宗主,是未来的神君,是岳万丘眼里完美无瑕高高在上的仙人。

    他站的太高,俯视的视线本该无情。

    可信徒那样高兴,那样无辜,牺牲得近乎虔诚,如果不仅仅握住,也许不久之后就会发现了真相而离开。

    真是冤孽。

    玉千城看着他走近前来,一阵释然的喜悦还没来得及涌上来,岳万丘握住了血不染的剑柄。被人弃之一旁的邪气迅速涌上筋脉穴道,冲向天灵,剑气指向屋门,炸裂的一击,门人纷纷受惊冲了进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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